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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七十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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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中的鹹陽宮,仿佛一頭龐然巨獸匍匐於黑暗之中。當宮門徐徐拉開時,趙維楨幾乎是以為自己即將為它的深淵巨口所吞噬。

寂靜的行宮仿佛真的會吃人。

由侍人帶路,趙維楨與呂不韋來到了秦王的寢殿。

二人進門,不止是秦王子楚在等他們,趙姬與太子嬴政亦在。

站定之後,趙維楨擡頭,先是一驚。

僅是幾個月的時間,尚且處在壯年時期的秦王,已然瘦脫了相。

他整個人皮包骨,面容比臨終前的秦昭王更為蠟黃,眼睛也變得相當渾濁。

觸及到秦王子楚的眼睛,趙維楨的心徹底沈了下去。

一個人,不怕病,不怕瘦,不怕狼狽,怕的就是人性的窗戶徹底蒙上了陰影。幾年前秦昭襄王親自來到呂家食肆,他明明已經是回光返照,可那雙眼睛仍然銳利清明。

趙維楨很是唏噓。

她知道秦王子楚活不了多久,所以早早地做好準備,並不算過分悲痛。

只是趙維楨仍然會替他感到不甘心。

年紀輕輕,就已經成了這幅模樣,誰又會甘心?

好在他的精神還算不錯,神智也算是清明。觸及到呂不韋與趙維楨的身影,秦王揚起笑容,甚至是要起身下床。

“王上!”

呂不韋直接上前,親自扶住了床榻上的秦王子楚:“若有吩咐,可休息之後再說。”

秦王仍然是堅持著坐了起來。

他伸出雙手,牢牢抓住了呂不韋的臂膀:“來不及了。”

那一刻,趙維楨在呂不韋的表情中捕捉到了明確的空白。

“王上哪裏的話。”

他好似明白了什麽,卻又沒有展現出來。呂不韋只是勾起嘴角,展現出一貫溫和謙遜的笑容:“既是醒了,就是好事,稍作休養,王上會好起來的。”

趙維楨嚴峻地抿了抿嘴角。

這話,別說是呂不韋不信,恐怕連秦王自己都不信。

她轉頭看向趙姬和嬴政。

嬴政頓時了然,他看向趙姬:“母後,給相國留一些與父王單獨交談的時間。”

趙姬含淚點頭。

三人無聲地離開,一踏出寢殿,趙姬的淚水就止不住地從精致的臉蛋上滾落。

沈默的啜泣在黑夜中搖曳,趙維楨想了想,還是先行側頭看向嬴政。

少年嬴政的視線一直鎖定在趙維楨身上。她一側頭,四目相對,不用趙維楨所言,嬴政率先搖頭。

嬴政仍然是那名情緒內斂的嬴政,冷白的月光拉長了陰影,也遮住了嬴政面孔中最後的那麽幾分圓潤的稚嫩。

這讓他看起來好像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,除卻那雙繼承了母親的鳳眼,他的輪廓、棱角,更像子楚,卻又比父親更為淩厲冷銳許多。

冷銳讓他看起來比展現得還要鎮定。

只是趙維楨仍然捕捉到了少年人眼底藏得很好的緊張與無措。

再怎麽早熟聰慧,嬴政今年也不過十二歲,而十二歲的時候,他即將迎來父親的離別。

趙維楨闔了闔眼。

嬴政還算鎮定,從袖中抽出帕子遞給趙姬:“母後,你要謹慎言行。”

趙姬接過帕子,摸了摸淚。

到這個狀態,又是深夜急召,就算是趙姬也能明白是什麽情況。

“我曉得。”

趙姬哽咽道:“可是……怎麽會這樣呢?”

她哭得淚眼婆娑,話都說不利索。可饒是如此,趙姬還是美得要命,眼眸一垂,在極度悲痛的情況下也是梨花帶雨。

“我原以為,從邯鄲來到鹹陽,就能過好日子了。”趙姬哭著說:“有夫君,有我兒在,還有子嬴姑娘在身邊提點,我只要規規矩矩不搗亂、不拖後腿就行。可是,怎麽,怎麽就——”

說到最後,趙姬的啜泣徹底掩蓋了破碎的言語。

趙維楨無聲地一聲嘆息。

平心而論,趙姬已經做的很好了。

明明已經控制不住悲痛,她也把情緒崩潰壓制到了最小的幅度。沒有像是在邯鄲那樣,動輒就情緒激昂,也是維持住了最後一分理智。

她確實想不明白。

趙姬一生就很少有“想明白”的時候。

當年阿父把她許給公子異人,趙姬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是同一名落魄公子不窮不富的過一輩子。

後來,夫君受了呂不韋賞識,他們的條件好了一些,她有了兒子。趙姬又覺得,說不定她能隨夫君有朝一日去鹹陽,去秦宮看看,還能過上好日子。

趙姬窮盡前半生的想象力,她也就想象到這裏。

可隨後發生的事情,完全超出了趙姬作為一名富商女兒能夠理解的範疇。

她的夫君跑了,把自己和兒子丟在邯鄲。

之後他成為了秦國太子的嗣子,又娶了另外的女人。

維楨夫人說的什麽“聯姻”、“利益”,什麽戰勝外交,在邯鄲時,趙姬幾乎都沒聽進去——她覺得這些事距離自己都太遙遠了,完全不應由她來操心,會發生在她身邊。

直至隨著維楨夫人來到鹹陽,直至發現夫君在秦國頗有威望,直至他成為了太子,又迅速成為了國君,趙姬才遲鈍地意識到:這些事情,不僅會發生在她身邊,甚至是她的一舉一動,也許會左右事態的發展。

夫君從來不嫌她遲鈍的,一如維楨夫人。他耐心地對她說,若有不懂,可直接問他,即使他沒空,也可以去問子嬴姑娘。

可沒等趙姬真正開悟,夫君就……

趙姬越是細想,就越難過。

她只覺得好像是天空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,盡管往日也有類似的情況,可最終它都會愈合的。

但趙姬清楚,這一次不會了。

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麽,只是出於本能,趙姬清晰地意識到:若是夫君一死,從今往後,不會有任何人再提供給她堅實的依靠。

趙姬一雙明眸飽含淚水,她擡起濃密的睫毛,觸及到的卻仍然是趙維楨平靜且沈重的面孔。

在邯鄲的時候,趙姬很怕趙維楨,尤其是怕這幅表情。

僅僅是因為她與趙姬認知裏的“女子”不一樣。

她會用這樣的表情告訴她,夫君另娶不是不愛她,旁人刁難也不是因為仇恨。她用這幅平靜的面孔顛覆了許多趙姬賴以生存的認知,說出口的全然是男子一般的話語。

趙姬很久之後才明白,她屢次在維楨夫人面前失控,不是因為憤怒,不是因為厭惡,完全是出於“害怕”。

現在她不怕了。

她擦去淚水,心底翻湧上來的竟然是羨慕。

羨慕維楨夫人可以在如此緊要關頭保持沈著冷靜,可以把所有的情緒盡數壓在心底,去做別人的依靠與保護傘。

“我曉得的。”趙姬再次重覆了一遍,不是對趙維楨,而是對自己強調:“如果有事情,全聽夫人與不韋先生吩咐。”

“我已派蒙毅離開鹹陽宮,去通知蒙武將軍。”嬴政補充:“上半夜的時候,羋夫人的女官就找借口出宮去了。”

蒙武就是蒙恬、蒙毅的父親。

幸好蒙驁將軍臨行前,只帶走了蒙恬,把自己的親兒子留了下來。

趙維楨飛快地盤算時間:雖說是派魏盛出城通知王翦,但真出了情況,等王翦帶兵回來是來不及的。

蒙武留在鹹陽,能調動的兵力不多,能拖一點時間。

不過——

趙維楨挑了挑眉:“羋夫人的女官?”

在華陽太後有所動靜之前,趙維楨從來沒說出過心中的假設。

嬴政是趙維楨一手教出來的,他的母族勢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計,可謂是天生不會依附於任何一方勢力。

正因如此,先昭王寵愛他、秦王子楚重視他,朝中官員對他少年天才的名聲亦是毫不掩飾地讚賞有加。

如果趙維楨站在華陽太後的位置上,她會在這個關頭把嬴政換下去。

這是最好的機會,也是最後的機會。

如果不成,待日後嬴政上位,他勢必會比即位之後才突然強硬起來的秦王子楚棘手百倍。

趙維楨沒說,是因為她總不可能直言秦王子楚馬上就會死。

她更不想讓嬴政對眼下張口閉口就是阿兄,非得要跟在阿兄身後的小成蟜心生嫌隙。

沒想到的是,即使她不說,嬴政也意識到了。

少年嬴政的面孔中依然沒什麽表情。他一雙鳳眼裏閃爍著的只有了然:“成蟜只有七歲,他還不懂這些。只是權力之爭,即便他不懂,也定會被架起來。”

趙維楨懸著的心又放了下去。

如何可以,趙維楨還是不願看到兄弟鬩於墻的戲碼。

嬴政心有明鏡,她就不白白擔憂了。

“如此,那就——”

“太傅、王後,太子。”

趙維楨話說一半,寢殿沈重的大門開了一條縫隙,一名神情疲憊的侍人走了出來:“王上請諸位進殿交談。”

這就是有話要對她與嬴政說了。

見侍人面露倦色,顯然是好幾天不曾闔眼,趙維楨想了想,問道:“宮中侍人,沒有輪班麽?”

侍人一驚,而後誠實回答道:“回太傅,自然是安排輪值,只是王上病重,臣實在是無心休息。”

趙姬接嘴:“他是夏太後送來照顧王上的侍人。”

夏太後是秦王子楚的生母,所以面前的侍人是自己人。

“勞煩你出宮一趟,”於是趙維楨叮囑道,“到宮門前放風,若有意外,立刻回來稟告。”

“是。”

侍人領了命令,拔腿就往宮門跑。

趙維楨則看向嬴政和趙姬:“進去吧。”

一行人走進寢殿,還沒行至床前,與趙維楨完全相反的死氣沈沈模樣完全相反,一陣爽朗的笑聲爆發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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